您現(xiàn)在所在的位置 : 清乾隆年間，金臺寺的主持光鏡大師善解佛理，好渡世人，乃是一位得道高僧。此時金臺寺擴(kuò)建不久，廟宇莊嚴(yán)，兼之周遭水秀山青，云行霧合，不僅游人如云，香客如潮，更有不少奇人異士前來叩門問道。內(nèi)中一位玄衣道士，自命能解先天命理，擅數(shù)術(shù)之學(xué)，每日里與光鏡大師談機(jī)鋒，辨禪理，互相推重，引為知己。
這日兩人講起命數(shù)，玄衣道人對此極為自負(fù)，說：“一飲一啄，莫非前定。我自從道術(shù)小成，觀人辨事，從沒有一個可以逃出數(shù)術(shù)的算定。”光鏡大師但笑不語。道士心念一動，便下山來到市鎮(zhèn)，攔住一名后生，也不管其愿不愿意，強(qiáng)拉硬扯著給他相了一相。道他天庭飽滿，地廓方圓，有蟾宮折桂之命，考場報捷，仕途順?biāo)欤恢皇敲杏锌似蓿号c妻子轉(zhuǎn)瞬之間，便隔于陰陽之外。
這后生名喚梁宏，早已進(jìn)了學(xué)，天生稟賦穎悟，十足是個讀書料子。母親早逝，老父年已六十，身體康??；上有兄嫂；一家人田地勞作，年景好時也得溫飽。梁宏娶妻孟氏，年不過十九，小名喚作茱萸，天生活潑，心地柔善，言辭俏麗，體態(tài)健美，夫妻如膠似漆。
梁宏和茱萸感情極好，聽了這不詳之語，惱火得要扯了道士的衣服理論。誰知玄衣道人拍手大笑而去，望之咫尺，追之難及。梁宏之前自認(rèn)為家底淺薄，青云之路難于登天，今天聽這道士言之鑿鑿，又見他行為不凡，枯萎的希望又萌了嫩芽?；丶曳A明了父親，從此耕作之余，讀書不輟。
俗語有云：“命好也怕運來磨“，梁宏順利地通過了科考，后來卻一路蹉跎，鄉(xiāng)試屢次不中，老父與茱萸倒不曾抱怨。兄嫂卻因為田里少了幫手，懷疑老父偏心，話語常常有不忿。梁宏聽了閑言后更加沉潛勤奮，日日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用功。轉(zhuǎn)眼又到鄉(xiāng)試之年，梁宏收拾行囊，再赴省城。臨別和茱萸萬般不舍，說不盡綿綿話語，切切相思，又說：“父親年邁，勞你照顧，兄嫂羅嗦，你千萬別往心里去，等我回來。”
誰知梁宏一去之后再無消息，同鄉(xiāng)有說病了的，有說被人騙了錢財回來不得的，越傳越奇，竟有說梁宏時運不濟(jì)，不知被魑魅魍魎攝往何處去了的。梁宏老父悲傷無比，每日哀哭，茱萸也是肝腸寸斷，人前還要強(qiáng)撐。
梁宏去后數(shù)月，兄嫂見茱萸沒了依靠，便開始指桑罵槐，后來更明目張膽克扣食水，最后更是攛掇分家，自立門戶，把一應(yīng)使用之物全數(shù)卷走了。梁父連氣帶病，漸漸行動不便，茱萸沒奈何只得日里種兩畝薄田，夜間做針織女紅，間隙里還需伺候公公。好在平時身體強(qiáng)健，加之鄰里日常接濟(jì)，日子將就過得下去。
倏突間又是冬至，茱萸熬了稀粥先奉與公公，梁父起身時突感腳上劇痛，“噯呀”一聲叫喚。茱萸連忙過來查看，原來這年天寒地凍，又無厚軟鞋襪，老人家氣血不暢，兼之臥多站少，腳上皮膚皴裂，顯出幾道觸目驚心的口子。茱萸想要出門尋醫(yī)，梁父連忙忍痛說：“不礙事，慢慢捂暖就好了。”茱萸舉目四望，但見家徒四壁，衣物不過蔽體，墻紙尚有漏風(fēng)。她本不清楚什么儒家的教誨，什么瓜田李下的避嫌，便攏住公公雙腳，放入自己衣衫中慢慢捂暖。想到生計的艱難，梁宏卻不知生死，兩個人相對著落淚，好不可憐。這時柴門“碰”一聲響，茱萸跑過去，一條身影兒颶風(fēng)般旋得遠(yuǎn)了——看樣子正是身寬體胖，牙尖齒利，最好捕風(fēng)捉影的嫂子。
沒幾天便傳出了風(fēng)言風(fēng)語——雖然茱萸奉養(yǎng)公公大家都看在眼里，但眾口鑠金，積毀銷骨，茱萸日子便越來越不好過。
到了開春，梁宏活生生返家了，原來他此次時來運轉(zhuǎn)，鄉(xiāng)試登榜，隨后大病一場，耽擱至今。病好后否極泰來，上官發(fā)文即用，要他趕赴湖北某地上任。這下街坊鄰居都來賀喜，唯獨兄嫂不但不見，而且不顧兄弟情誼、父子臉面，公然將公媳有染之事愈傳愈烈，終于傳到了梁宏耳中。
梁宏雖然覺得傳言荒謬不經(jīng)，但是心仍生隔閡，待茱萸便沒有從前那么毫無芥蒂。可是，一想到自己不在時，茱萸吃那么多苦，又老是覺得愧疚。愛恨交織，苦悶難言。夜里將裘被從房中移出，另筑了個小小書舍安睡。茱萸雖純樸，卻不愚蠢，哪會不知枕邊人心頭所思，每日里憂心如焚，食不知味。
這天鄰家李四娘前來閑聊，見到茱萸眉愁深鎖，便說些趣事讓她開懷：“講起這金臺寺，內(nèi)中的神佛實在有靈性。前朝有京來的官兒要上山朝拜，廟內(nèi)師父講佛祖戒殺，他的腳上穿了牛皮皮靴，是葷非素，只怕進(jìn)不了。那官兒笑笑便換了。誰知道參拜的時候，他指著大鼓一本正經(jīng)的問：‘這鼓難道不是皮做的么？’這時降下來好大個天雷，皮鼓被撕裂了個大口子，主持忙叫撤換，你說這靈不靈呢？”又說：“這寺后山瀑布有一條小路，狹窄到剛可以踏足，聽說受了委屈的人肯持香踏過去，神明就可以為他作證。”說者無心，聽者有意。這些話兒都被茱萸暗暗記在了心里。
梁宏上任之前循例是要到金臺寺進(jìn)香的，正和方丈光鏡大師敘話時，斜刺里走來一個玄衣道人，面上似笑非笑，嘴角似嘲非嘲。梁宏想起了昔年往事，覺得這個道士真正有神通，他誠摯的向道士道謝，感激他的神算，然后告訴光鏡大師：“如果不是這位道長的點撥，我始終不敢邁出家門走上仕途，只怕是要終老于田間的。”道士的表情有些奇怪，說：“一切都是命數(shù)的安排，你實在不必要這么感謝貧道的，更何況……”他說到這里就停下了，不愿意再講下去。光鏡大師接著口念了一聲“阿彌陀佛”，也就不再言語了。
梁宏正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時，一個小沙彌急步前來回稟：“有位上香的小娘子去后山瀑布處小徑了，我們攔不住。”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——這可是人命關(guān)天的大事——連忙趕往觀看。
茱萸持了線香走在小徑上，心念熾熱，好像燃了一團(tuán)火。公婆慈愛的笑臉，兄嫂眉間嘴角透出來的寒意，街坊們或同情或曖昧的模樣，都像一束束的干柴，把心頭的火撩得更旺，火光聚散，隱隱約約出現(xiàn)了梁宏的臉，一會兒溫柔的看著自己，一會兒又有些輕視的垂著眼角。茱萸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火由內(nèi)而外燒化燒熔了，她想要快快的把這段路給走過去，讓瀑布帶給自己救贖般的清涼。
茱萸的左邊是萬丈懸崖，右邊是凌空瀑布，前面有迎臉罡風(fēng)，這陣兒怪風(fēng)來得又急又猛，聽那風(fēng)中好像有人大喊了一聲：“留神——！”這聲音敲在茱萸的心上，她忍不住要回頭去看。梁宏大喊著：“留神——”一個“神”字語音未落，就看見茱萸苗條的身軀在空中打了個旋兒，衣衫被強(qiáng)風(fēng)充盈著，這么直直墮入水霧迷蒙的深谷里去了。梁宏的心也跟著落了下去，堅實的地面好像變軟了，陷住了他的雙腳，讓他掙扎不脫，挪動不得。淚眼朦朧中他看到了玄衣道人憐憫的表情，不由得跪了下來，胸中充塞了無盡悔恨，恐懼于命運的無情安排。
梁宏混混噩噩的回到家中，鄰居們看他神色不對，便替他將這慘事告訴了他父親。老人家大為詫異，高聲喊了起來：“我的媳婦不是好好的在家中嗎？”這句話震得梁宏耳中嗡嗡作響，他想他方才一定是看錯了，在瀑布邊的一定不會是茱萸。抱著這萬一的希望，他沖到臥室里，沒錯，那熟悉的頭發(fā)，熟悉的臉兒，不就是他最愛的茱萸么？
躺在床上的茱萸臉兒還有些白，她像做了一場夢：那么高的懸崖，她在撲空墜落的那一剎那便嚇掉了魂兒。她被這一陣狂風(fēng)猛的一吹，盤旋周折，飄蕩如飛，墮地時不過是瞬息的功夫，她耳邊還回蕩著自己丈夫的一聲大喊：“留神！——”腳著地的時候卻已經(jīng)在自家的院子里面了。
如今，兩個人的手緊緊拉在一起，誰也不愿意放開。梁宏的手還在劇烈的顫抖著，他說：“茱萸，對不住，我真不該——”
他的口被茱萸掩住了，“我聽到你喊留神了，這就夠啦……”
這時候所有的鄉(xiāng)親都過來看茱萸，這可是百年難遇的神跡啊，茱萸在他們的心里面成了受神靈庇佑的好人兒，那些難聽的話再沒有人提了。
梁宏和茱萸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去了他鄉(xiāng)。玄衣道士和光鏡大師品茶的時候，不免慨嘆先天命理之學(xué)出了問題。光鏡大師呵呵大笑，說出一番話來：“凡人的榮辱生死，皆有定數(shù)，但命由我作，福自己求。天作孽，猶可違；自作孽，不可活。你算定梁宏命中克妻，這是天作之孽，可得而違；但他的妻子力行善事，多積陰德，這是她自己所作之福，怎么能因為梁宏的命數(shù)而不享呢？”玄衣道人也不禁笑了起來，回應(yīng)說：“一切福田，不離方寸；從心而覓，感無不通。六祖慧能的說法，確實是警世名言?。?rdquo;
傳說梁宏后來官聲清廉，政績卓著。金臺寺香火日隆，誠心正意，反躬自省的君子凡來告祈，多能有應(yīng)，真正是應(yīng)了寺中對聯(lián)所寫：“果有因因有果種甚因結(jié)甚果，心即佛佛即心欲求佛先求心”。
（蘇琳搜集整理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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